卡奇

这几日连绵细雨，翻看前几天随笔发现此地气候从未改变，一直下雨从不停歇，宿舍里土色的墙壁生出在雨中险些窒息的蚯蚓，天花板上爬满了躲避寒冷世界的蛆虫，而我们在夜里听着虫儿们因扭动而发出的滋滋响声，心中不可遏制地怀念夏天，于是暖水管中流动的污浊的滚烫与冰凉周而复始的水在梦中也成了飞流直下一路东行的清澈的河流，我们在各自的梦里互相集结追逐打闹，直到一只虫子落入某个人的嘴里不复出焉，我们醒来，睡去，周而复始，在重复的似曾相识的梦境中浑浑噩噩，颠倒黑夜与黎明，直到学校涂刷的金色太阳雕塑升起，唤我们从遥远的国度归来，经历着浮世的一切。

北风啸起，吹走了多愁善感的云之后带来百草的香气，于是我们明白又到了远去之人魂归旧国的时刻，他们从学校北面的墓地中摇摇晃晃如酒鬼一般爬起来，只被允许在熄灯铃响之后四处走动，而我们透过浅蓝色的窗帷看着孔子和欧拉肩并肩走在一起或者尼古拉二世拉着希特勒的手走来走去，他们涉过死人的国度怀着无比的眷恋回来只为再看一眼人间，而我们却被禁止与他们交谈尤其是历史问题，因为即使是当初睿智的贤者在枯朽千年之后也只剩一些零星美好的记忆，对他们的询问也许会让他们回想起可耻的过往或者俗世黑暗，例如当卡夫卡被问及自己未完成的著作时，他侧头思索之后说算了，我想起来了，这世界不过如此，于是他转身穿过醒来的死于屠杀的贤者组成的人群逆流而上回到三长两短的棺木之中仰面躺下拉上冲浪板，在那个十一月之后就再不曾醒来，学校高层大为震怒，校长甚至亲自死亡沿着309国道追赶这位有着浓重哀伤的亡魂却没有成功，他醒来之后大为光火，下令因某个人随口无心的一句话全校学生都要吃足三个月的地老虎和百足虫，于是从未接触过卡夫卡的我们铭记此人终生不忘，连他的那句话也一并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格言，算了，这世界不过如此，所有厌恶学校惩罚措施的人都偷偷地养了一条蜥蜴以帮助身为主人的他们吃光每日学校规定的生龙活虎的三十条地老虎和二十只百足虫，于是学校左侧宠物店的生意异常兴盛起来，就像日后老板回忆的那样，钱如同洪水一般涌入他的钱柜他妈的挡都挡不住啊他妈的，而他一时兴起竟耗费大半积蓄自俄罗斯进口了一条龙养在店中作为炫耀，开始时龙尚安分守己，直到三日后它因打嗝而点燃了半个校区时老板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而龙烧毁的校区中不光有熟睡的学生还包括校长辛苦搜集来的墓地，就是那些半夜摇摇晃晃醉鬼一样到处游荡的已死之人用来睡觉的地方，而现在他们的数量扩大了一倍，死于龙的吐息中的学生们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和先贤们交谈的机会，他们再也不必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跟随在他们身后，只需在阳光中树荫中风中雨中跟着亚历山大大帝身后听他讲述往日百万雄兵，每到精彩之处便一齐喊叫着“乌拉”或“hooray”直到两派矛盾激化打了一架，喊“hooray”的人多势众把喊“乌拉”的小鬼头们打得抱头鼠窜，想找棺木躲避却只看到了累累焦土，于是他们卯足气力在星下云下风中雨中哭喊“这是哪里呀这是哪里呀”，而原本摇摇晃晃已对生死毫无兴趣的先贤们聚集起来，在苍凉静谧的夜中反复吟唱刻录在远古石碑上的终末之歌，我们站在远方努力地听却只能听清他们在反复歌唱，“不要问到底身在何方”，不要问到底身在何方，校长忍无可忍找到老板说你得把龙赔给我们，你他妈必须得把龙赔给我们，老板说好好好是是是行行行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然后在龙的面前将它锁链的另一头交到校长手里以向龙表示“你现在是这个人的了”，于是龙舔舔舌头跟着校长飞到因它而荒芜的土地上，校长大概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不大概应该要这么大，应该够了，于是他把锁链打到地上然后在龙的哀嚎和疯狂挣扎中将它开膛破肚，校长一边用双手将龙的内脏掏出来一边喃喃自语没想到龙的肚子比鲶鱼还恶心啊这都是什么啊，围观的人们瞠目结舌甚至没有人想起上去帮校长一把，直到龙发出死亡前与其种族相配的威严吼叫时校长才说来个人给我按住它啊，我们才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并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工具上前帮忙，龙悲哀地看到密密麻麻的渺小的人类找出了各式各样丰富多彩奇异缤纷的刑具并用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其中包括但不仅限于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皮带灯泡电池板凳课本试卷氧化钠氮化碳各科老师的黑白照片和同款诅咒小人，于是龙光荣地战死于神学院，今年今月今日午时三刻，天空放晴，下起了太阳雨，校长在雨中洗洗手，对着死人头子说，以后你们就住这里头，行吧，死人头子说，行，于是自那一日起我们再不能听到夜空下的肃穆歌唱，并且再也没有人失眠或是在梦里梦到考试。

这一切结束之后校长复活了死于龙的意外吐息的学生并为他们组织了一场春游，而我们因为没有死去没有重生被排斥在外，于是我们纠结起来不吃不喝连续三天每天早自习悲恸哀嚎到整个校区都是我们的哭声直到午休，下午抖擞精神重新开始悲恸哀嚎到整个校区都是我们的哭声直到万家灯火通明，音乐老师们手忙脚乱找出了音乐瓶子把我们的痛哭灌满了一瓶又一瓶以备不时之需，而他们边听着我们的哭声边哈哈大笑太好了太好了哭得真好，于是他们的笑声污染了悲恸之瓶，笑声和哭声在瓶中扭作一团使得整个瓶子颤栗起来，成千上万的这样的颤栗瓶子在仓库里叮当作响几乎快要爆炸了，于是校长说唉，你们啊，你们啊，深谙校长品性的我们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等同于去吧，去吧，于是我们为我们的胜利为我们的春游欢呼，直到走出校园走在路上时仍有人对此事喋喋不休并自吹自擂自己当时的哭声多么伟大，车辆川流不息，树上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我们吃着杯子味的巧克力听着从仓库里偷出来的哭声瓶子大笑，直到走到十字路口时一个红灯把我们拦了下来，一个红灯就把我们拦了下来，而之前发生的一切无论多么悲伤多么痛苦都不能让我们停下脚步，现在一个红灯就让我们停了下来，而我们毫无怨言并沉默等待，低着头看风吹起的灰尘和太阳赐予我们的影子，我们想起来了海子在四处走动时曾告诫我们，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于是我们互相提醒记得看太阳并且仰起头看太阳，看它刺眼的光芒和光辉的轮廓并喃喃自语，这就是人间，这就是那该死的人间。